記得我在德國求學的多年歲月中,歷經北國四季鮮明的流轉;從深秋過寒冬到次年的初春,大地進入晝短夜長的季節。冰寒的氣候裡,金黃色或紅色的落葉樹,逐漸飄落枯葉,大地一片蕭瑟;白天的陽光變得非常珍貴。
天氣陰暗多日後,有一天上午,久未露面的太陽,突然現身向大家打招呼;蔚藍的天空對照著落葉已盡的路樹,顯得有些迴光返照的詭異氣氛。
太陽既然現身了,而且熱情洋溢;我決定先放下書本,走出大學的圖書館;去外面喝杯香淳咖啡吧!在路過公園空地時,見到當天出門的老人家特別多;分散坐在長椅或輪椅上,靜靜地享受太陽阿伯的溫情撫慰。
走過之處,逢長者,我必定點頭招呼問候。其中有一位面容慈祥、氣質高雅的老夫人,竟然招呼我,坐到她身旁的空位。
德國的「基本法」規定,國家的體制為「民主國」、「法治國」和「社會國」的三項基本原則。國家制定相關的社會保險制度,為老人家提供安養送終的服務。年輕一輩的子女,成年後,被鼓勵離開家庭,到各地去追尋自己的世界。
我知道,老人家寂寞;因此,我也很樂意地坐下,陪這位老夫人談天說地。我當時很訝異,老夫人說的,是一口標準優雅的「高地德語」,偶而有些法語辭彙出現;但是話語依然清晰明白。我猜想,她必定是出身有教養的名門之後;於是請教她,如何尊稱?不出所料,她的姓氏中有貴族的餘蔭;只是,我沒想到,老夫人告知,她的祖先是法國舊王朝的貴族。
在法國大革命時期,她的先祖為了逃避法國境內革命黨秘密警察的追殺,於是越過德法邊界的萊茵河前來避難;從此,她的家族在德國落地生根,兩百年來,後代的家族子孫也都和「日耳曼人」通婚,成為德國人。我稱讚老夫人,她的身體和氣色保養得很好;並祝福她有長壽百歲的展望。
沒想到,老夫人突然靠近,很認真地告訴我:"我親愛的孩子!您知道嗎?我已經八十八歲了;您希望我活到一百歲,太遙遠了!也太久了!我雖然身體還算健康,但是人老了,就是無奈。我現在的日子只剩下等待陽光了"!老夫人的告白,讓我驚訝也不知如何回答她。
從此,一百年的時間意義,常浮現在我的心頭上。這麼多年過去了,這位老夫人有極大的可能性,已經不在人世了;因為,從她出生到現在也早已超過一百年了。德國哲學家「
馬丁‧海德格爾」
(Martin Heidegger,*1889年9月26日~ +1976年5月26日),在論述生命的意義時,他認為:"
人生是面向死亡的存在"
。

老夫人的真情告白,我多年來,終於能體會了。人在老化過程中,內心對於時間流逝的無力感和焦慮感;身體對於氣候變化的感應力很敏感,和承受力日漸降低。終於只能期待太陽待久一點了。
一百年的時間,究竟有多久?時間的流轉是無聲無息的;"人在川流中,水流我不流,青春依舊在,歲月已變天"。我自幼喜愛親近植物花草;我也很喜愛印度詩人「泰戈爾」(Rabindranath Tagore; 1861年5月7日~1941年8月7日) 的詩篇。他的詩句,"大樹嚮往孤獨的天空,小草依戀芬芳的土地",讓我深信,眾生有情。
今年暮春時節,我曾帶領德國訪客到阿里山,投宿位在海拔兩千公尺上的「二萬坪」。在入口處,我看到四棵聳立高傲的「台灣紅檜樹」(學名:Chamaecyparis formosensis);我終於找到時間的參考座標了。標識牌上的說明:它們是在西元1911年時,「台灣總督府」為慶祝「阿里山森林鐵路」開通,而在此伐木的轉運站,種植「台灣紅檜樹」作紀念的。
千年神木巨樹給人的印象是巨大古老,見證台灣土地上劇烈的造山運動,歷經大自然的滄桑變化。它們孤傲地面對陽光、藍天或雲霧迷漫的台灣山林,依然充滿自信。一百年了,「阿里山森林鐵路」也老舊不堪,如同風中殘燭,成為台灣的國寶古蹟。
人生不滿百,常懷千古憂,作為人類,只能自我戲謔,"人生七十才開始"。當我接近這四棵「台灣紅檜樹」時,發現它們正好一百歲;我對著老樹獨白:"您們是好年輕的老樹!"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