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生故事筆記 -《同志與敵人》

秋天，十月三曰將至；這一天是德國的國定假日，慶祝東西德兩國，合而為一國的「統一日」。分裂之後的統一，其中的陌生和磨合；是否從疏離到接納彼此？對於外國人，是認識而不是感受的議題；如同，別人家夫妻的情感溫度，外人無從置喙。不過，十一月九曰，「柏林圍牆」倒塌的紀念日，對於我，有意外身歷其境的歷史感。那一年是一九八九年，距今，已經二十四年了！

記得，我在德國統一前，一九八九年十一月九曰清晨六時，自西德北部港都「漢堡」，乘火車，預定行車四小時，在當日上午十時整，抵達圍城「西柏林」。列車進入東德的領土後，來到一個檢查站停車，上來兩位表情嚴肅，不苟言笑的邊防軍官員，檢查旅行證件；整個車廂只有我是東方人，他們要求我出示證件。我預感知道，問題來了！

果然，他們不認識我的"Republic of China"護照，即使，內頁已貼有西德發給我的學生簽證，我的目的地是要到「西柏林」；但是途經東德，視同過境第三國。在車上，我被盤問約一刻鐘了；就是不核章；列車長也好奇了，想知道，我到底持了什麼不知所云的旅行證件，而耽誤了列車的行車時間；車廂內的旅客，也投以好奇不解的眼光。

當時，我似乎是一個不受歡迎的「偷渡犯」。我近距離觀察，這兩位東德邊防軍官員已經逾越了檢查範圍，就是我已經有西德政府發給我的西德居留簽證，應該享有西德政府對持有者的權利保障，而東德邊防軍官員，卻對我的護照進行實質審查，作有效與否的認定。

當然，我立即知道，綠色的護照和封面記載的國名"Republic of China"，有別於他們的經驗。列車長，建議我隨東德邊防軍官員下車去澄清，讓本列車繼續前進；我拒絕了！我提醒西德的列車長，我有西德發給我的合法的和有效的簽證，也購了足額的車票，他的建議將損害我的權利；我問列車長，我下車之後的後果，他能預料和負責嗎？

倒是東德邊防軍官員，也未強押我下車，也許恐怕引發兩德「管轄權」的特殊爭議，但是又不願意在我的護照上核章，也許怕造成國家承認的印象。當時，我想到的是，自己置身在，只有自己能保障自己的孤獨中，也就是形同徘徊國際間的「無國家者」。

東德官員，在僵持，又無從說出執法難行的原因時，突然似乎開玩笑地問我："您的國家領導人是「毛主席」？"

我說："不，以前是「蔣介石」！"；不說還好；他們竟然近乎異口同聲地說："「法西斯」，我們「社會主義」的敵人！"；

我說："他已經不在了；但是他的兒子，曾經在蘇聯十二年，他的妻子是「蘇聯白俄羅斯」人！」，他們也是您們「社會主義」的同志"。

一位東德官員又說："我們的同志？他們在China？"。

我說："以前在，後來不在，隨他的父親蔣介石逃到台灣；現在，他們都不在了！"；

另一位東德官員又問我："他們現在，在那裡？"。

我說："不知道！就是不在了！"；

當時，我如此回答，是因為不想踏入「神學」的「在那裡？」的議題。

另一位官員問我："您知道，現在，您在那裡？"；

我說："「德意志聯邦共和國」的火車上，我要去「西柏林」的「柏林自由大學」！"。

另一位東德官員說："您有學生證嗎？"。我說："當然有，在這裡！"；

他們拿去翻看後，說："這是「德意志聯邦共和國」的大學學生證！"；

我說："是啊！我只能選擇在「德意志聯邦共和國」的大學求學；因為他們同意我入境註冊，還給我獎學金！"。

似乎，負責核章的那位東德官員若有所悟；在我的學生證上用力核章了，說："那麼，祝您旅途愉快！再見了！"。

我笑著回答："感謝兩位「同志」的祝福！日安！"。

他們下車後，「列車長」廣播，列車將繼續前進。

當日下午，我在「西柏林」的「布蘭登堡門」附近，參訪「德意志帝國」時期的國會大廈；裡面正好有「德國分裂四十年」的歷史專題展覽。我站在一群七老八十的老人家中，一同看電視牆上「第三帝國」時期的「納粹德國」的閱兵大典記錄片。

隨後，幾位老人家發現，我是現場唯一的東方人；有男有女，就靠到我身旁，問我：您們日本人當年是德國的「同志」；德國和日本沒有戰敗，歷史都是謊言！電視上，那時出現「希時勒」慷慨激昂的演說；老人家都靜下來了重溫歷史。有些人淚流滿面；心情很複雜。

當時，身旁有一對老夫妻，老先生拉著我的手臂，輕聲地說："「希特勒」是「德意志」的民族救星。"；老夫人，還淚汪汪地說："「希特勒」還在！但是，我不能告許您，他在那裡！"。哇！我快發瘋了！趕快摸黑開溜。

來到市區，百貨公司的電視牆正在新聞快報："圍牆倒了！圍牆開了！"。一群觀眾邀我到不遠的圍牆奏熱鬧；只見有不少年輕人，爬上圍牆，拿著「十字敲」工具在敲打圍牆；路上的汽車爭嗚著喇叭報喜。當時已到傍晚了，北國的天象晝短夜長，戶外已經天黑了。人在異國異鄉為異客，我差點忘了，當晚，將落腳夜宿何地？

回想一天下來的遭遇，內心有些滄桑淒涼；就如此不順又被誤解地過了一天；我有旅行護照和簽證，卻形同無效，反而不如我的大學學生證有效。

那些我遇到的老德，沒錯！卻也有不對的地方；以自己的歷史來認識我。即使，我的父親，曾經被迫成為「台灣人日本兵」到海外作戰，為別人打戰；那是時代和人生的無奈；戰後餘生歸來，他一直有「身為台灣人的悲哀」；那是場域的宿命。

死腦筋的「老德」，也不先問明，我來自何方？就將我視同「納粹德國」的「軸心國」夥伴日本國的人民；實在愈老愈糊塗！世人即使不解；無礙於我作為台灣人，是真實的存在！身在滄茫世界，心在故國台灣；我思，故我在；我在，台灣在。世界為我而存在！證件是官方的。身分是自己的；從此，我知道，自己是誰了！

《圖片來源：Briska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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